看电影之前,我不认得赛哈芬妮.路易(又叫做来自桑丽斯的赛哈芬妮,Séraphine de Senlis),也不晓得巴黎专辟场馆展出她的画作。印象里只在奥赛博物馆见过和她同拨为朴拙类的画家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然而他那幅蛇巫师,那幅梦境,怎样看都岂可听凭naïve或primitive等苍白单字发落,已然升格为版画的流质,更仿佛叙说魔界故事的一张横截面,前情稍展,后续未拢,笔笔皆是蓄势待发的无限可能。我透过电影欣赏赛哈芬妮的作品,则类乎初见梵高星空图时的惊艳了。她所钟爱的主题,似乎专注于硕果累累或者繁荫密聚的树,不同季候,春华秋实,色彩浓郁,像燃亮的烈焰;有的画布薰风;而每到花叶纹脉边廓,她给的线条总是毛拉拉的,直逼蜡制。据说她用一些自造颜料--大抵是买不起而变生的发明,比如教堂祭坛上的烛油、肉铺里的动物血水(一说鸡血)、田间的花束草梗。每晚她躲在小房间里敲打研磨,以手试色,勤恳而慎重地画下每一笔,直至倦极睡熟在画板边。
1、 她只是把每天的快乐都认真记住,像新约里的那棵白合,不为明天忧虑,荣华却胜过所罗门。
法国桑利斯小镇的动植物没有多少未来感。蜜蜂酿蜜、树木枯荣都来自天赋本能。而镇上的居民却擅长未雨绸缪。为了未来,人们颇费匠心地换取事业、房屋和子女,同时也付出现在的痛苦。与众不同的塞拉菲娜也在付出痛苦。她生活窘迫、四处举债。出于对债主催还金钱的恐惧,塞拉菲娜不愿与人交流。虽然如此,你来到桑利斯小镇,依然很快就能从街上认出她,因为其他人不是不停地看着天色,就是急忙赶往下个地方,生怕下一分钟又会遗忘自己该出席的聚会。只有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蹒跚着步伐走走停停。她经常出现在去往教堂的路上,总是穿着颜色黯淡的衣裙、低头走路,像是在寻找失去的东西,又像在下意识中保持谦卑的姿势和维护微不足道的尊严。塞拉菲娜虔诚地信奉宗教,她喜欢在教堂里像炽天使一样颂唱圣诗。这样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拥有感召凡间的能量,随时可以点燃人们心中的热情,并能用圣洁的神火净化人们心灵和灵魂、驱散黑暗的影。每次弥撒过后,塞拉菲娜去杜佛夫人家帮佣、到肉店兼差、或接受洗衣零活儿。在雇主家中,她一声不吭地收拾房间,笨拙用力地洗刷地板。污秽和体力劳动使她时刻品尝着卑微到泥土里的苦涩。
结束一天的劳作,塞拉菲娜前往郊外。又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诸神睡去,微风轻轻吹过树梢。塞拉菲娜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的光泽。她喜欢到溪中裸泳、更喜欢去山坡上粗壮的大树旁说话。这一天,她又来到树下,塞拉菲娜奋力攀上树枝,坐在树腰休息。这一刻,云在青天风在脚下。清洁妇塞拉菲娜没有一丝未来感。她只想把每天的快乐都认真记住,像新约里的那棵白合,不为明天忧虑,荣华却胜过所罗门。
塞拉菲娜的出场很漂亮。
这是友兰达.梦露的功劳。马丁在本片的导演手札里这样记载:“第一次看到塞拉菲娜的画作后不久,我读了她的生平。此后,经常会想像塞拉菲娜坐在自己狭小房间的地板上,绞尽脑汁配颜料,就像服从于某种伟大力量那样全心投注于她的艺术。”这一反复出现的画面使马丁想到了在《巴黎我爱你》中扮演小丑的友兰达.马丁认为自己可以透过友兰达的出色演技捕捉到贯穿塞拉菲娜一生的神秘力量。
为此,马丁来到乡下探访友兰达。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友兰达正在花园忙碌,马丁把塞拉菲娜的故事讲给她听。友兰达听完轻声说,我喜欢它。马丁.波渥斯完全可以体会伍德初见塞拉菲娜的感觉。他甚至觉得时空悠然倒错,瞬间无法分辨谁是塞拉菲娜,谁是友兰达。这就是《塞拉菲娜》诞生之初的故事。
尽管友兰达尽可能地忠实于人物,她把塞拉菲娜还原为一个无法令任何人产生视觉美感的邋遢女性,但肥胖拖沓的塞拉菲娜坐在树腰上享受朴素的快乐。这一幕令全片忽然拥有了鲜亮的生气。很多观众会从此有所盼望,大家期待快些等到伍德亮相,更期待导演的后续叙述手段和演员的精彩表演。
2、只有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才有力量通过美术作品出入别人的内心,并让接触到作品的人失魂落魄。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风雅绅士伍德来到巴黎附近的小镇桑利斯。伍德出身德国资产阶级家庭,少年时代研修法律。在意大利佛罗伦斯,他接触到艺术史学,从此沉迷其中。1903年,伍德执意搬到艺术之都巴黎生活。他每天流连左岸,并迅速在拉丁区的园钉咖啡馆成为艺术圈的核心人物。慧眼独具的伍德最先收藏了毕加索和布拉克的作品,他在蒙帕那斯斥资为他们开办画展,并成为两位立体主义大师的摯友。1909年,毕加索用多视点立体变动法为伍德绘制了一幅著名的肖像。
相对于塞拉菲娜宁静平淡的卑微生活,伍德不但经济阔绰、有叛国之嫌、还身负同性恋原罪(以当时基督教义而言)。因此,他过着物质优越但不自然的日子。桑利斯是伍德回避同性恋指责的世外小镇,他成为杜佛夫人的房客。尽管抛离熟悉的圈子,住在在这里的伍德依然感到困绕。一天,清洁妇塞拉菲娜看到新房客伍德独自在床头悲泣。她的第一反映是立即从房间内退出。但稍后送茶时,塞拉菲娜轻声对伍德说:每次我感到悲伤就到大自然里和青草、树、云彩说话,慢慢地一切就好起来,就好起来了。话音未落,塞拉菲娜已经谦卑地退出门外。夜晚,伍德辗转反侧。朦胧中,塞拉菲娜蹒跚的背影再现眼前。伍德隐约感到这个女人带来的际遇和生活中声色异相的插曲有所不同。
不久,在一个伍德既厌恶又无法脱身的晚餐会上,他再次邂逅塞拉菲娜。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聚会,附庸风雅的人们谈论着艺术。伍德相信他们这一代在年轻时趣味就被框画成定式,他们需要某种原始的、放肆的魅力,而不是贵族聚会。但他们领受的艺术启蒙是技巧式的——不仅没有呆板,甚至连平淡都没有。但在他笔记本里静静躺着的卢梭作品就更不要提了,作为一名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独特影象的画家,卢梭比起当时的大家来不遑多让,甚至连他的某个梦都比美术馆穹顶的壁画更有力量。伍德把卢梭称为朴素派画家,作为收藏家他期待发现更多的卢梭。
百无聊赖之际,伍德瞥见一块画着苹果的小木板。它静静地站在墙角,但丰饶的颜色赋予了它喷薄欲出的生命力。伍德看到一种近乎神性,却又唾手可得的活力。只有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才有力量通过美术作品出入别人的内心,并让接触到作品的人失魂落魄。无比惊讶的伍德四处打听作者的名字,极力想讨好他的杜佛夫人以轻蔑的语调说:清洁妇塞拉菲娜画的。
每个好导演都试图给自己打一枚与众不同的徽章,马丁.波渥斯的徽章就是他的自然朴实的趣味。同〈塞拉菲娜〉一样,2003年拍摄的《朱丽叶的肚子》对女性的描绘可谓相当卓越,这部获得亚维侬电影节Prix Tournage奖项的剧情长片,看上十分钟你就能感受到,马丁.波渥斯特地留下了不少自己独有的气味。相比之下,复杂的情节设置就不是马丁.波渥斯的长项了。另外在镜头感上,由于作者追求淡然与朴素,观众的代入感比较强。尤其是塞拉菲娜第一幅画露面的时候,观众也和伍德一样感慨:丰饶与欢乐。当然,紧接着就是一丝悲哀。
3、倘若我呼喊,谁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
伍德首先对塞拉菲娜的颜料产生了兴趣。塞拉菲娜告诉他,因为穷,她只能把溪边的土壤、青草与鲜花的汁液、动物的血、教堂烧融的烛脂和白色颜料混合制成自产的颜料。这令伍德感到无比惊讶。随后,伍德又试图了解塞拉菲娜画画的动机。他甚至猜测塞拉菲娜是不是经历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挫折和痛苦。根据伍德的经验,大多数创作者是因为自己在某一方面遭受重创,令其内心产生相当激烈的情感变化。为了寻找情绪发泄的出口,他们往往寄情于创作。而这些受创型的作者往往能够创造出慑人心魄的作品。塞拉菲娜的回答非常平淡,她说,1905年的时候,她的守护天使曾告诉她要拿起画笔。从此,虔诚的塞拉菲娜,她不断涂抹的色彩与天使之声应和。另外,塞拉菲娜唯一的灵感来自教堂的彩色玻璃。她最喜欢描摹的是极富生命力的奇幻花果与羽毛。
伍德在这些朴实的叙述之间,感到时光慢慢地慢了下来。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沙漠中的瑰宝,于是伍德买下塞拉菲娜的所有作品,并资助塞拉菲娜继续创作。得遇伯乐的塞拉菲娜像树叶一样吸纳万物的养料,她毫不张扬只在风中轻轻地发出自己的簌簌声。生命力充沛的花草、羽毛和水果等装饰性物品通过毫无约束感的构图和配色映照出一颗被压抑的奔放心灵。她让天上舒展的流云蔟成一团,把浓绿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让奇异的花朵在薄暮的光线下变幻不同色彩,并渐渐在夜色降临中浓烈芬芳;让气流制造各种风速,载着飘零的落叶空中飞舞;让昨天还开满一树的花,在今天全部凋谢;让盘中的水果窃窃私语,让天空出现七彩极光。丰富将柔软的布挂在天上,以不知名的手卷动,并展开它,交互变化着不同的光影。
滞留桑利斯的伍德一天比一天更为强烈地感到,世上的喧嚣和疯狂都消失在塞拉芬娜的的画布上。他们彼此明白这些景象代表的意义,而且当一个人接受了某个景象,也会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信息。从此,桑利斯的景物变换不息,即使是静止也自有含义。然而好景不长。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伍德的收藏品被剥夺,他不得不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法国。临走之前,塞拉菲娜和伍德发生了争执。塞拉菲娜认为伍德从内心鄙视她的身份,最后甚至忍不住责问伍德:是不是因为安玛莉小姐对他们的交往怀有嫉妒之心,所以决定疏远自己。面对悲伤的塞拉菲娜伍德解释,战争期间身为敌国公民身在法国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安玛莉小姐只是他的妹妹,他是个同性恋者,一生不会与女人结婚。
伍德携妹妹一起逃出法国,临行前他叮嘱塞拉菲娜多练习、多积累作品。塞拉菲娜再度一无所有。战火纷飞的年代,她仍然四处搜集制作颜料的用品,甚至还曾偷取画布和白漆。每个长夜,塞拉菲娜躲在陋室拼命画画。13年光阴蹉跎逝去,塞拉菲娜年纪渐长体力渐衰。她很难靠做清洁妇来维系生存,好在朋友米诺什常送她一些食物。其间,塞拉菲娜从未停止祈祷,但她呼喊的声音,谁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
友兰达.梦露像塞拉菲娜不肯辜负伍德一样给马丁.波渥斯带来了惊喜。通过友兰达.梦露的演绎,谁都感到塞拉菲娜拥有一种力量,每幅画都只是这种力量所戴的面具。翩翩绅士与粗陋女佣,才华横溢的导演和貌不出众的女演员,以正常的行为模式这两种关系都是无法解说完美的。想参破此间离奇的生死情谊只有进入屏幕连接的时空隧道,体验使塞拉菲娜彻夜难眠的来自天使的召唤声,经历她无望的卑微和压抑的热切,甚至融入她的颜料,最终每个人都会了解伍德付出恩典与慈悲的真正原因。这样的力量可以引领友兰达走向颠峰,也能引领塞拉菲娜走向癫狂。
4 我的画受伤了
1927年,伍德同妹妹及身体孱弱的男情人赫姆住在德国。因为之前成功挖掘毕加索和亨利卢梭,他的收藏事业风生水起。同年,伍德返回法国。他听从妹妹的建议去河畔艺术家画展寻找收藏对象,结果与塞拉菲娜的作品再次邂逅。伍德敲开了塞拉菲娜不肯搬离的居所的小房门,苍老的塞拉菲娜轻声说,先生,您回来了。伍德发现,她依然保留着自己来不及带走的笔记本。同时,塞拉菲娜积累的大批画作,其技艺已经磨练纯熟,丝毫不逊于卢梭。
塞拉菲娜再度受到伍德的赞赏和资助。她不仅可以随心使用画布和颜料,也开始拥有可观的收入。塞拉菲娜租下另外两个房间,悉心创作。在伍德的帮助下,塞拉菲娜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伍德决心为塞拉菲娜筹办巴黎画展。塞拉菲娜感到自己卑微半生终要获得人们的尊重。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画展和伍德身上。每个夜晚,塞拉菲娜向圣母祷告: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与此同时,财富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塞拉菲娜的小屋。初尝阔绰滋味的塞拉菲娜带着米诺什搬空了杂货铺。她为自己订制昂贵的新娘礼服,并选中一套庄园别墅。
画展前夕,经济大萧条忽然降临。伍德和妹妹不得不上门拜访塞拉菲娜。伍德遗憾地说,他再也无法负担塞拉菲娜昂贵的消费支出,而巴黎的画展也只能再议。塞拉菲娜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她说,天使们已经在去往画展的路上,这一行程是无法改变的。
不久,赫姆去世。伍德沉浸在失去爱人的悲伤中无暇顾及塞拉菲娜。塞拉菲娜认为自己又被抛弃,她穿上新娘礼服,不停说着:我的画受伤了,我的画受伤了。塞拉菲娜把伍德资助的家饰银器散发给邻居。随后,她被送进疯人院,从此深陷被害妄想之中。当塞拉菲娜的病情逐渐稳定,经济形式也慢慢回暖。伍德想告诉塞拉菲娜有几幅画被卖出去了,无奈医生阻止他探望塞拉菲娜。1938年,伍德被德国剥夺公民身份,财产被法国没收。他帮助塞拉菲娜搬到独立的病房休养。塞拉菲娜推开院门重新回到山坡上的大树旁。她坐在大树下,又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诸神睡去,微风轻轻吹过树梢。1942年,塞拉菲娜寂寞逝去。伍德隱藏在法国西南部渡过晚年岁月,他死于1947年。去世前,伍德实现了自己对塞拉菲娜许下的诺言:在巴黎法兰西画廊为塞拉菲娜举办了个人画展。
《塞拉菲娜》热映时,巴黎美术馆筹办了塞拉菲娜完整展。她的作品得到无限荣光。人们赞叹导演马丁.波渥像当年的伍德一样隔着时空再度发掘出这个鬼才女画家。同时,在电影领域他也赋予了友兰达第二次获得凯撒影后的机会。09年《塞拉菲娜》夺得34届凯撒奖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原创剧本、最佳摄像、最佳服装、最佳布景和最佳原创音乐奖7项大奖。
以朴素为美的马丁.波渥表示自己将延续风格寻找新的创作灵感。或者真正的艺术家都耽于稚朴,受孤单之害最烈,尤胜际遇的苦恸。就像山坡上的老树,花落花开赖东风。
灰白浓雾正翻滚着向旧金山的倾斜街道袭来
画面中1910年的法国小镇桑利斯绿野茵茵
擦洗女佣的你推着小车把干净的衣物交给谁家主人
你长得可一点都不美,甚至是丑
胖大的身躯早没了腰肢,粗胳膊粗手
没光泽的头发散散松松
垂在粗糙脸旁发出稻草的闷湿
我怎能想象,Séraphine
你就是那个画画的人,画画的女人
Séraphine,你快乐吗?
我猜不透你究竟是谁
贫苦、污浊、孤独、战火都打不断画笔的节奏
我从没见人那样画画
教堂燃剩的烛油
动物内脏的血水
草梗、花瓣、树根和泥土
手背粗大的骨节,手掌细小的笔刷
一片叶,一朵花
一百双眼睛,一千颗心
你用手指涂、抹、擦
浓烈得要让人屏住呼吸
你在昏涩的油灯下睡倒画板
深不见底的夜里
每一片叶的毛边
每一朵花的卷蕊
都在耳边喁喁细语
看吧,看吧,它们说
世上所有的眼睛都正在开花
Séraphine,我说不清自己的表情
我有点怕你的花、你的叶,你的枝蔓
色斑与色块像虫子般蠕动、孵化
钻进我的眼,我的嘴,我的心
那里正跳得厉害,跳得厉害
你知道吗,Séraphine
每一眼都疼,喜悦的疼,恐惧的疼,飞翔的疼
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有什么东西被挣脱了
有什么东西被焚烧了
有什么东西被凝固了
然而我猜不透你,Séraphine
我猜不透脏污的白纱
光脚踏过的坚硬石板巷
没有笔,没有蜡油、草梗与泥土
白雾已经淡去
暮色正在收拢
一百年后的夜里有个女人为你哭泣
Séraphine,你能听到吗
在苍白的病床上
在零度的孤寂里
你灵魂开出了燃烧的花
灵魂里开出了燃烧的花
呼吸 呐喊
摇摆 舞蹈
它们在窄窄的画布上合唱
它们在稀薄的风中爆裂
火焰摇动的光里
我见你缓缓爬上绿坡
熟坐的大树绿影茵茵
你晃着光脚
像小女孩一样
闭上眼
抬头微笑
我第一次看到《花落花开》海报时,还以为一位优雅干练的女侠客匆匆走过碧绿草坡,万料不到镜头一旦活跃,竟直接颠覆这朦胧的春日美感:赛哈芬妮的帽子与披风大抵要灰扑扑一穿几十年,压根儿没指望更替的;她的鞋子也既不美又不暖和;她没有艺术家气质的纤长手指,一双五短肥肉手嵌牢了泥黑、血污、以及重体力活压磨的老茧。她形容臃肿,发丝披散,步履蹒跚,可是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挡她慢慢前行的决意,直至她抵达目的地,爬上老树,孩子气地踢开丑鞋。漫天翠荫瞬时把她抱在怀里,她终于露出微笑,清风徐来,鸟鸣远山,一整日卑微苦作之后,呵,她和她的天堂合为了一体。这个时候,她已经48岁了,日日重复着这套程序;虽然距离她的发现人、美术批评家收藏家兼画商:威廉.伍德(Wilhelm Uhde)不过咫尺之遥,可她的命运形势并不会因为后者而改变,有没有伍德这个人,她都早已忙碌了大半辈子,也势必永远如此。
看电影之前,我不认得赛哈芬妮.路易(又叫做来自桑丽斯的赛哈芬妮,Séraphine de Senlis),也不晓得巴黎专辟场馆展出她的画作。印象里只在奥赛博物馆见过和她同拨为朴拙类的画家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然而他那幅蛇巫师,那幅梦境,怎样看都岂可听凭naïve或primitive等苍白单字发落,已然升格为版画的流质,更仿佛叙说魔界故事的一张横截面,前情稍展,后续未拢,笔笔皆是蓄势待发的无限可能。我透过电影欣赏赛哈芬妮的作品,则类乎初见梵高星空图时的惊艳了。她所钟爱的主题,似乎专注于硕果累累或者繁荫密聚的树,不同季候,春华秋实,色彩浓郁,像燃亮的烈焰;有的画布薰风;而每到花叶纹脉边廓,她给的线条总是毛拉拉的,直逼蜡制。据说她用一些自造颜料--大抵是买不起而变生的发明,比如教堂祭坛上的烛油、肉铺里的动物血水(一说鸡血)、田间的花束草梗。每晚她躲在小房间里敲打研磨,以手试色,勤恳而慎重地画下每一笔,直至倦极睡熟在画板边。
威廉.伍德敏锐地觉察到赛哈芬妮的作品,并非单纯咏物,而隐约浮现她心底上帝的影像,是一种虔敬的膜拜。比照一下她的日常处境,这样的推断,不无道理。试想一想,赛哈芬妮一生的主业都定位为清扫妇,不仅极拼体力,还要低眉顺眼,忍耐鄙夷、冷剔等等家常便饭,透支完体力心力,便该潦草填塞肚腹,周而复始,倘若没有一点精神支持,简直就了无生趣。电影里的她,恰恰正和工作优先物质万能的摩登人群完全反向,她把一切俗务视作为艺术尝试打铺垫,甚至某种程度上的修炼,她轻忽前者,即有点游戏人间藐视命运的意思,那么这个人,也就驾驭了难于被摧垮的力。她的所有血汗钱,都毫不经济花在画板上,这后者,才是她的汲养,重心,活下去的依附;即使德国人打进小镇、菲薄生活费难以为继时,画画的节奏,也是执着如一、不可以被搅扰的。这其中倘若伴生着她的某种信仰,她想把绿荫诗意纵容至惨淡窗帷后的决定,大概也就毫不奇怪。
约朗德.莫霍饰演的赛哈芬妮总是睁大眼睛审视画面,像任何一位职业画者一般运笔晕色,不错过两米长画板上的方寸余量。这时候的她,就如同燃烧的画作一般熠熠生辉,一出淡薄的几乎缺乏情致的戏,因此时不时也焕彩流光,于是乎,也难怪是要拿大奖吧。我看这样子的传记片,难免感觉不安不妥,好像赛哈芬妮要么跪在地板上努力擦拭,要么跪在画板上琢磨色块,而作为观者的我,却舒泰地窝在沙发里,一样睁大眼睛,却无力做任何动作,哪怕摇旗呐鼓一声。
看这部电影,也顺带勾出另一些纪传影片的片段,彼此叠加,像足一道人生况味猛酱汤。比如看赛哈芬妮初获认可妄自菲薄的神情,我即想起波特小姐在印刷间对图样和她在书店的橱窗外看到力荐位置的小硬装彼得兔时那种迟疑和半惊半喜。赛哈芬妮给她的小圈子--包括早早恨不能撵她出门的房东太太--展示画作,那一点点豪情与为亲眷朗读自己小说的简小姐、那微妙羸弱的喜悦有什么分别呢?赛哈芬妮说打扫花费了她太多时间,剩下的她不够用,一样折损人的窘迫,不止同属简小姐的遗憾,也昭示着天才沃夫冈.阿玛特渥斯.莫扎特(Wolfgang Amateus Mozart,见电影Amateus)的流星命途。后者哪怕身为人所共识的天才,音乐旅行、风靡欧陆十年,也依然严修前辈精华,夜夜挑灯写谱,他或许并非像电影所描述的被宫廷权要级乐师萨利埃利设计致死,然而贫病交困、作品卖不到理应价格、创作辛劳必定都是诱因。
这些够格入围传记片的人物,往往也真应了泰戈尔那句,活着的时候,唯有“不朽的爱”,爱到足以不回应现实、热诚保鲜赤子之心,留下活泼泼的常青文化线条繁荣后世,而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等号“不朽的名”。这大概是生命虚幻的部分,回过头去看,也未见得老派的人际比现在的蒙昧、保守、愚鲁。我们自己,何尝不是活在同半径的循环之中, 何尝会意要精巧校准自己的步幅,严格顺应时代浊流?赛哈芬妮还可能一辈子做粗工,直到等疯了都不知道自己已是画展佼佼者;简小姐还可能被埋没,随后英文格局翻天变化;给我们阳光温暖的天使莫扎特,也仍可能仅仅写到35岁,贡献600余件天籁,荣升一辈辈乐痴乐匠的衣食父母。
然而,不要忘了,赛哈芬妮般的平淡生涯,毕竟也不乏幸运点缀--只怕比我们这些忙到忘了画一画心声的摩登机器人多得多。她吊坐在树枝上吁口恶气,即开始吞吐天地灵秀,编织新灵感新梦想。将热爱转为大众接纳甚至于代代传承的文明因子,必定要对抗内外之间的时差,很多人并不具备等待一生、悬而未决的勇气,更何况欠缺上述几位不怎么专门培植而禀赋异人的灵慧,然而,这些都并不妨碍幼小的叶芽在人们心里生根,年年岁岁,开出香花,铺展如茵,成为确认自我对垒命运的理由。无论是怎么样的境遇,我们的心底,同样包容着放飞梦想并鼓舞我们奋斗下去的苍木,它的头顶上,也一样环护着来自天国的浓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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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贺芬·路易很中性化,邋遢,臃肿,迟缓,一个法国乡下的钟点工,在不同雇主那里洗衣、做饭,酿酒。头发蓬松,好像面包。但女主角演得太好,神情懵懂,透出一种智商不高的天真。没受什么教育,没出什么远门,没爱过男人,也没被男人爱过。开头20分钟,有点想不通,电影要描写的女画家就是她吗。世界对她来说,只开了一条缝,能被她拥有的那一部分,最多巴掌大。那她又如何能够画出,一个比她经历过的世界、更加长阔高深的世界呢。
我到乡村,发现村民们对时空的记忆,都很含糊。若问远不远,他说很近,10分钟就到,结果我要走3小时。若问这东西多少年了?哦,怕有几百年了。若问90年代的事,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我的观察不够丰富,但许多村民对时空的感知,大致如此,就是空间都要朝近处拉,时间都要往远处推。想来也是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过于逼仄。譬如对我来说,做20,000,000美元的梦,还是做200,000,000美元的梦,并没有差别。我从眼睛到灵魂,看起来一样,想起来也一样。
“当下”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概念。绝望的意思,是没有意义的受苦,或没有意义的享受。有人的当下眼花缭乱,有人的当下死水微澜。人若活在劳苦愁烦中,这世界过去了50年,还是过去了2000年,又有什么分别。我们活在一个很小、很确定的“当下”,却无法确知这一刻的意义。其实这片子不关乎艺术,关乎终极的追问。一个洗衣妇,和这个宇宙有什么关系呢。她白天邋遢,生活委琐,被人唤来使去。世界对她而言,只有20英里。世界到底有多大,管她何事。换言之,对她而言,宇宙被造得这么浩瀚,纯属铺张浪费。但一到晚上,萨贺芬变了,她口里哼着赞美诗,手中拿着各种自制的颜料。她关起门来,世界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画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她能触摸的那些,花朵、果实,和树。她画不了更多的东西。她就在这些东西中,去画一个不止20英里的世界。
一次朋友和我讨论,圣经的记载,科学的假说,到底地球的历史、宇宙的起源,离我们有多远。我说,容我说句粗俗的话,你要面对的真正问题是,地球有1万年,还是100亿年,到底关你屁事?意思是说,你当如何接纳,如何拒绝;如何妥协,如何抗争;如何爱,如何被爱。如果你认为宇宙之长短,对这一切并无影响。我说,容我换句有文化的话,就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若不是德国的艺术评论家伍德,偶然住在桑利斯小镇,在另一家人餐桌边,看见了自家佣人的画。萨贺芬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被20英里外的世界知晓。伍德在一战前夕,面对现代文明的崩溃,挖掘了被他称为“现代原始艺术”的画家卢梭和毕加索。接着,他发现了洗衣妇萨贺芬。
萨贺芬信仰很虔诚,在伍德看来略显无知。但伍德敏锐地看见了一种天才,就是这个傻乎乎的卑贱妇人,她那近乎无知的脑袋里,有一种近乎得救的智慧。她的画中,住着一个广大的灵魂。看她的人,像一个褴褛的乞丐;看她的画,像一位荣美的公主。这使人不禁怯怯地问,只是萨贺芬有独特的天赋呢,还是人人都是如此。我们不是乞丐,我们其实是王子?
萨贺芬看起来,没有一丝艺术气质,一点不比我家的钟点工小谢更有文化。但看她的画时,你不可能轻视这个灵魂。不可能认为这画出自愚昧无知的乡民。萨贺芬的画,天真中有诡异,夸张中有拘谨。花朵像虫一样在动,果实像受伤的眼睛。茂繁的树,像亚当的族谱。你只能有两个结论,那么萨贺芬是全能的上帝创造的,那么萨贺芬是一位再就业的女神。
就如萨贺芬回答伍德,为什么开始作画。她说,1905年,守护天使在梦中告诉她,拿起画笔。从此,萨贺芬的夜晚比白天更长。她一作画,就脱离了她的“当下”。她的灵魂就从一个不到20英里的世界,开始移民。她不再是一个钟点女佣,而是和伍德一样尊贵的人。尽管伍德的两次离去,深深伤害了她的尊严。她的生活,也从此和银河系、太阳系有了关系。就像世界大战以另一种方式使全世界都有了关系。不管地球历史到底多长,她的一生,这才和地球的历史有了关系。意思是说,和起初大地上的第一个人有了关系,也和将来大地上的最后一个人有了关系。
萨贺芬是否被这个世界知晓,对她和她的守护天使而言,并不重要。但透过伍德,她被世界知晓。透过这部电影,她被我知晓。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使为什么催促她作画的原因。其实,萨贺芬若不是画家,她里面的世界,也一样尊贵而丰盛。但萨贺芬若不是画家,这个可怜的世界就看不到这种尊贵和丰盛。这个世界就不认账。这世界就继续藐视她,藐视所有和她一样的人。
对萨贺芬的精神失常,我无法完全解释和理解。透过伍德,她开始被世界知晓。她的画展在巴黎筹备。不料大萧条朝夕来临,画展被无限推迟。伍德和这个世界一样,无暇也无力去承认和欣赏萨贺芬的尊贵。这使她倍受打击。一辈子独身的萨贺芬,为自己定制了华丽的婚纱,像新妇一样预备自己,献上自己的画。她对伍德说,画展不能取消,因为所有的天使都已经出发,走在去画展的路上。不只是这世界要看她的画,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也要来看她献上的画。
萨贺芬说,她的画是从天上来的,所以拍照时,坚持将头仰起,闭目不语。但她终于疯了。她说,我的画受伤了,意思是她的灵魂受伤了。你们来看我的画,不是来看艺术,是来看灵魂的丰盛。艺术可以被经济打断,灵魂怎么可以被经济打断呢。萨贺芬被送入精神病院,死在那里。
如果说,我们这30年的关键词是经济,更早的30年是政治,再早的30年是文化。那么接下去30年的关键词,就是信仰。因为这个时代,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时代。感谢这部电影,它让我更尊重家里的钟点工了,虽然小谢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画家,但她的灵魂,和萨贺芬一样尊贵。我也不怨恨守在楼下的居委会老太,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她的世界将在那一刻被照亮,她的灵魂一旦苏醒,就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都比下去。
我不知道,所以我祈祷。
2009-6-29
这是个名叫塞拉芬娜的女人,她是一个画家,一个疯子,一个仆人。她正在那儿擦地板,在这桌艺术的盛宴里,她只是一个仆人。即便是大学里的美术史教授,如果没有看过《塞拉芬娜》这部电影,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当时的法国,竟然还有这样一位画家。
她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却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年代艺术的神韵。她的画稚拙中透着一种原始的魅惑,这魅惑最终化为一种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当塞拉芬娜把她的画拿给邻居们看时,他们呆住了,无言以对。
塞拉芬娜说:“有时,我也会被自己的画吓着。”
别人问她:为何要画画?受到家人影响吗?或是老师的影响?学过画画?萨贺芬对这些问题都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她说:1905年,她的“守护天使”提示她开始提笔作画,于是她就开始了画画。不论是穷困、不论是战争,她总能全身心投入,不离不弃地一直坚持着绘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伟大力量?那一定是种信念和信仰。
也正如所有天赋秉异的画家一样,永远都有着孤独感,总是一个人。也正如所有的那些不得志的画家一样,她的生命曲折婉转,大起大伏... 塞拉芬娜最终疯了,并死于疯人院。
一棵树上的果实相互推搡着要从画布里爬出来,树叶像一只只眼睛,惊恐万分。正如凡高的向日葵,在阳绚烂的色彩下,却潜伏着神经质般的躁动和不安。这种病态的、虚假的繁华正是塞拉芬娜后来生活与精神的写照。
俄国哲学家尼•别尔嘉耶夫说过:天才的创作高潮经常是与地上的不幸生活相联系。他说艺术的意义在于,它转入另一个面目一新的世界,它从日常生活的权力压迫下解放出来,并且对日常生活进行艺术的改造。其实你记不记得我也说过类似的话。这真的是共识,绝对不是巧合。那些孤独的天赋使他们异于常人,绝顶聪明或者敏锐,却又往往怪僻癲狂,这种现象在艺术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
人类艺术史上,有某种精神异常、抑郁、疯狂、或者酗酒、滥用药物乃至走上自杀道路的人比比皆是。丁尼生、海明威、拜伦、凡·高、舒曼、伍尔夫……这一长串名单绝非“意外”。
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的笔记和传记,你要是有心,发现很多人都为狂躁和忧郁所苦,甚至让人走上自杀的绝路。柴,蒙克,梵高,好多。。。不是那种最俗的艺术家,而是这种有巨大能量的艺术家。伍尔夫自杀前给丈夫留下的字条所言:“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灵魂,更别提别人的灵魂了。”正常人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思考和洞察力的。。。
有人说:天才的才华让人羡慕,但天才的人生确没有人愿意去尝试。但是我不这么认为。被发现了的天才是没有放弃的自己最原本的梦想的。其实很多天赋秉异者最后还是屈服于现实的压力了。或者是坎坷的命运,被埋没。而出了名的,都是一直在坚持着的。所以异常的悲剧和震撼人心。。。。
为什么不愿意尝试?我觉得强大的精神力会使人脱离一切苦难。那样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就像梵高眼里的花朵美的令人心痛。艺术家就是扑火的飞蛾。也像拍动羽翼飞向太阳的依卡洛斯,因为太靠近神而注定陨落。灵性令人不能自己,狂热的追逐,明知最终会被炽热吞食还是义无反顾。这才是艺术的献身精神。
当然了。艺术有很多种。我说的是最尖锐最疼痛最深刻的那种。也会有工艺美术之类修生养性的。其实你们都能感觉出,最深入人心和共鸣的是哪种。养眼的艺术也很伟大,但是我更偏爱这杯有一点悲剧情怀的,不同的艺术有着不同的人生基调。会和不同的人产生共鸣。所以显然,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共鸣。。。。这似乎也是种悲剧。
知道吗,我是在她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虽然我还年轻,说我的一生如何还太早。但是共性总是有的:孤独,不被理解,现实里和精神里的人格和心灵是分裂的,生存的压力激化了精神世界的肆意疯长,没有专业教育,或者是不按主流风格来。
这样的被悲剧情节,是艺术家里面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常年饱受抑郁和狂躁双重折磨的人。心为形役。他们一般都是曾经或者躁狂性抑郁症,这样的共性,和生活经历。注定了我和你也不一样。如果走下去。不恰当的说,或许你就是毕加索和达利,而我是蒙克和梵高。更不恰当一点:你会是罗丹。。。而我则是悲剧的烟火照亮你的眼睛和心灵,然后陨落:克劳戴尔,罗丹的情人。
其实他们的区别不是天赋,而是人生。